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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剑下有黄金[新闻]

发布时间:2020-11-13 15:54:02 阅读: 来源:光端机厂家

七月流火。武林大会。

青云派震惊了整个江湖。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专业“包尾工”、“收烂摊”的门派竟真能办起武林大会,而且办得有声有色。

要知道,与古早自发性的华山论剑之类不同,如今的武林大会已是集比武、娱乐、交流为一体的盛会,参与者来自五湖四海七八十个大小门派,少说也有四五百人。

主办门派不但要准备合适的场地,划分对决日程,更要负责一众人等的食、住、行,治疗受伤的侠士……这一切都离不开一个字:钱。

而钱,正是青云派最缺的东西。青云派的贫穷与它尾大不掉的众多人口和屡创新低的糟糕运势一样,都是武林中人茶余饭后热衷的消遣话题。平时帮人搬运、扛尸、扫战场还凑合,至于武林大会……

这么说吧,从年前天渊派因内部纷争把武林大会的主办权丢给青云派起,整个江湖便都等着看笑话。

可笑话没看成,倒成了佳话。

接待工作有条不紊,食宿安排体贴入微;而紧随其后的开幕式更是辉煌盛大,艳惊四座。陆续到达的各路侠士,从难以置信、存心挑剔到或失望或喜出望外,终于在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的漫天烟花中,所有人都惊叹着承认:

这或许不一定是历史上最成功的一次武林大会,但一定是规模最大、最豪华的。

然而……问题是……青云派上哪儿搞来这么多钱?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别说他们想不明白,就连青云派北斗堂堂主柴荣也想不明白。

按说,柴荣算得上是青云派的顶梁柱。

作为前代掌门的关门弟子,他年纪小资格老,一派上下,除掌门之外,见面少说也得叫他一声“师叔”。

他天分不算高,但很肯吃苦,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劲更是放眼江湖无人能敌:十三岁硬挑武当长老,十五岁恶战武林盟主,虽然都输得屁滚尿流,但这些事却让他声名远播——比起天资过人、少年成名的现任掌门楚宇或许差些,可也算得上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派中事务,除掌门外,数他最有发言权。

此番武林大会,楚字杂务缠身,忙得连人影都见不到,柴荣自然紧随其后,被推上风口浪尖,无论谁见到他,都要招呼一句:“柴老板,发财啊!”

这真把柴荣郁闷得肝都青了。老板?别说笑了!他固然穿上了门派发的光鲜新袍子,可袍子下面还是那条带洞的旧内裤!

“哼,有几个破钱还这般小气!”柴荣在青云山上下遍寻楚字不着时,气得直跳脚,“还说什么‘现在就剩我们兄弟俩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全都是放屁,穷得当裤子的时候抓着我不放,漫天撒钱的时候就不见人影了!”

要知道,为解决本次武林大会的开销,柴荣有大半年都在外奔波,四处打工,累得脱形,愁到秃顶,统共不过攒下二十两银子,简直无颜面见祖师牌位,若不是还要代表门派参加武林大会,真想干脆就这样一辈子浪迹天涯。

没想到回来一看,门派上下屋子也敞亮了,衣装也光鲜了,整个一副树小墙新画不古的暴发户姿态,真令他又震惊,又莫名。

这算是人数的胜利?

青云派立派宗旨是“扶危济困,义不容辞”。几代掌门都认真地贯彻这一宗旨,于是毫不费力地便把青云派建成了方圆五十里内最大的……收容所。走江湖的出师弟子们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捎回两三个孤儿,在家的弟子也习惯每天早中晚饭后绕山一圈,找找有没有被随手抛进来的弃婴。

人一多,消耗就大,存不下钱,可也因此有了充足的廉价劳动力。别的门派短时间完成不了、又脏又累的大工程,在青云派手中都易如反掌。移山伐木盖几座楼、几个比武场地,当是不在话下。

可是……比武场地且不论,楼盖起来,要装卫浴,要配厨房,要内部装潢……光三米窗帘布就要五钱银子,实打实真金白银的买卖,不是单靠卖力气能搞定的——否则,柴荣这个派中二把手,也不至于这五六年都和掌门挤在一间阴暗漏雨的小草房里。

那……是楚宇把派中固定资产一股脑卖光了?

别说笑了。外人看青云山高耸入云,横贯东西,挺像那么回事,可柴荣心里清楚,这山位置偏僻,地价便宜,完全没有矿脉,不长贵重树种,物产也不丰富——若非如此,祖师爷也占不到这块地—一别说用它抵出一个开幕式的钱,就算刮三尺地皮,再加全派上下所有人一周的苦工薪水,也未必能凑够开幕式上的烟花钱。

到底…一

“……峨眉派还是不温不火啊。”

“青城派不也是?老门派都这样啦。横竖名声在外,怎么也不缺徒弟交学费,还有朝廷补贴,不用那么搏命啦。”

叽叽喳喳的议论钻入耳郭,柴荣抬头一看,自己竞不知不觉走进江湖酒馆里来了。

沉吟片刻,他摸出两个铜钱,叫了一杯薄酒,在柜台边找了个座。这次武林大会,他忙于探寻本派的资金来源,竟忽略了大会本身。眼下会程已过半,正好趁此机会了解一下大会形式,各派强弱、亮眼新人、狗血八卦。

“那个柴荣总算不是出来闹场的啦—一专注搞笑十二年,一朝转身变靠谱!”

一上来就听到自己的名字,柴荣抽搐着脸把脑袋埋低,心中竖起中指:啥叫一朝靠谱,爷从来都很靠谱!

“可不!竟一下闯进四强呢。”

啊?为调查所累,柴荣几乎总是最后一秒才赶到比武场地,匆匆解决战斗又匆匆离开,只觉得对手全都面目模糊、不堪一击,谁知不经意间竟已进了四强?

这么多年朝五晚九的刻苦练习没白费,少林、武当、峨眉掌门们的拳脚棍棒也没白挨啊,俗话说什么来着?挨打是打人之母,男人的伤痕就是勋章!一切屁滚尿流都是崛起的前奏!

柴荣心中的小尾巴悄悄地翘了起来。

可下一刻,得意的火焰却被一盆冷水当头浇熄。

“他是不错,可青云派这次整体的表现……算是愁云惨淡了吧。”

“何止!简直令人大跌眼镜啊!除了柴堂主,竟然连一个进十六强的都没有,从武林大会转制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吧。”

什么?不可能啊!

青云派虽穷,但人口基数大,从中总能挑出一些适宜习武的苗子;加上大家普遍没有其他出路,训练异常刻苦,一成的天分往往能转化为十成以上的威力,所以向来不缺优秀弟子。往届的武林大会上,通常八强中少说也有两到三个席位。

这次怎么竟然……

“不过他们是主办方,辛苦啊。”

“唔,说得是呢,这次场面上恢宏大气,细处也体贴周到,无论比武场内还是场外都有条不紊,实属不易,估计早几个月就忙于准备,无暇他顾吧!”

“楚掌门忙得都没机会出来露一手了——要是他能出来,搞定这些杂鱼还不是妥妥的!”

一席话夸得柴荣五脏六腑无一处不舒坦,无一处不服帖,暗地里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掌门之外,派中还有最少三个与自己不相上下的高手,就算打不进前四,也不至于在三十二强以外就跪——自己的成绩最好,也是因为回来得最晚,因祸得福没被差去做苦工吧。

“禁军预备役的成绩格外好啊……”

“四强里居然进了三个。”

“不容小觑啊——还以为不过是一群败家子呢。”

禁军预备役!

刺耳的关键词蹦进耳郭,将柴荣从飘飘然的半空“砰”地打落地下。

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啊!

所谓禁军预备役,是个组建不到十年的新门派,重金请早已归隐山林的前前前代武林盟主挂名掌门,据说只要进派镀个金,多半都能在禁卫军中混个位高权重责任轻的肥差,故而一经推出便广受欢迎。

禁军预备役门下聚集了一大批游手好闲的膏粱少年,聚在一起练些三脚猫的把式,搜罗价格令人咋舌的稀奇兵器,顺便以“行走江湖增长阅历”为名,带着狗腿子们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一路从京城骚扰到江南。

柴荣从来看不惯他们吊儿郎当的作派,又三番五次被对方用高价抢走心爱的剑谱、称手的武器、合身的衣服乃至当班客船……在心里早把禁军预备役高高排在“江湖最厌恶组织”第一位——没有并列。

居然让这群纨绔子弟在自家门前抖起威风?

柴荣咬牙,暗恨正统门派温吞水,人数傻多,一个能战的都没有。

不过,自己已然站在四强的门槛上,离武林至尊的宝座还有两战——对手都是禁军预备役门下……

“嘿嘿。”柴荣轻笑一声,七上八下的小心思顿时被兴奋轧得笔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通透起来,“就让爷来告诉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 ‘江湖’的真正含义。”

柴荣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把他通往胜利的道路挡了个结结实实。

更没想到,挡在这道路上的竟然是楚宇——他的掌门师兄,如父如兄、如师如友的师兄。

那是柴荣四进二一战决胜负的前夜。

在两个人共用多年的房间里,柴荣总算见到睽违将近一年的师兄。

他瘦了许多。本就不丰满的两颊如今更是盆地一般向下塌陷,眼窝凹得吓人,肩膀和手肘处的凸骨更是像锐利的刀锋,仿佛马上就要戳破皮肤割裂衣袍支棱出来。若不是他行走时一如既往地昂首挺胸迅捷如风,嘴角边也挂着一贯英气逼人的笑,柴荣几乎要认不出来。

“师……师兄。”在灯下看清他,柴荣的重逢之喜立刻烟消云散,胸腔偏左的地方像被一只有力的手猛然攥住,刹那间酸疼地收紧了。

这一年多,师兄究竟承担了怎样的压力,付出了多少艰辛,才如魔术般从贫瘠的家底中翻出花来,把武林大会组织得如此滴水不漏啊!

“柴师弟。”楚宇迎上前给他一个醇厚的拥抱,坚硬的胸骨撞在柴荣厚实的胸膛上,生疼, “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了。”

“哪能呢!”柴荣嘿嘿地傻笑着,“成熟稳重”的拟态转瞬间消散一空,二缺少年的原形毕露无遗, “爷要不回来,谁来治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楚宇的声音像秋日里“咕咚”一声落入水中的最后一枚椰子。

“嗯嗯!”柴荣却迟钝地没有读出其中微妙的变化,“一定不负掌门重望,把他们打趴打残打得屁滚尿流,为……”

“不!”不等他说完,楚宇轻咳一声,面带尴尬地插话,“不是……这个意思。”

“啊?”柴荣不明就里,瞪大眼睛。

“是说……”楚宇微蹙着眉,似乎犹豫着,又或许是为难,终于,他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 “输了吧。”

“啥?”柴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楚宇侧过头,不看他的眼睛,沉下声,加重语气, “别再赢下去,到此为止吧。”

“为什么!”柴荣一把推开楚字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像被针扎了的兔子似的跳起六七尺,“武林大会就在家门口,不争口气怎么行!到此为止?我才不要!”

“原因是丰富多彩的……”楚宇的脸背着光,看起来嶙峋峥嵘,黑沉得像一块紫檀,“比如别人都早早出局,只有你一枝独秀,会不会枪打出头鸟?比如掌门销声匿迹,你却大放异彩,派内会不会因此有所动荡?比如……”

柴荣的眉头越锁越紧,终于猛地高声打断: “这算什么狗屁原因!”他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楚宇,“一年不见,师兄你竟然变得……变得……”

重逢的喜悦、对楚宇健康的担忧在柴荣心中一闪而过,和楚宇没有起伏的干瘪话音搅合在一起,落差大得令他几乎要窒息。

柴荣高高抬起手,带着满腹怨气用力一拍,面前的桌子劈里啪啦地碎了一地:“除非我死在这里,否则决不停下!”

“那……”楚字又叹了口气,“就抱歉了,师弟。”

话音未落,他脚尖一点,向后飞出一丈有余——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哐当”一声,房间落入无边的黑暗。

在楚宇脚尖挪动之时,柴荣便知不好,忙脚下生风追出去——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咚”的一声,重重地撞在陡然出现的金属墙上。

“师弟,莫要莽撞行事。听师兄一句,等这两天风头过去,为兄给你赔罪。”楚宇声如蚊息,细细送入耳中,“床下便有吃食和水,房中黑,行动小心,别伤到自己……”

“呸!”柴荣用力啐了一口,一滴热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竟还备好吃喝了?原来一早就已算计好了吗!

比全力奋战时被人从旁一榔头砸到更难受的是什么?莫过于被最亲密的人从背后窝心一刀。

黑暗中,柴荣前额抵着金属墙缓缓地、缓缓地滑倒,碰撞带来的眩晕繁乱了他的记忆,疼痛令它们变得格外清晰,冰冷的触感放大其中的点滴——每拖曳一寸就有无数张楚宇的脸从脑海里滑过:胜利时不露声色却隐不住得色的脸,手把手教自己招式时认真的脸,接管帮务后拆东墙补西墙却无论如何都凑不够钱苦恼又无奈的脸……

终于,他落到地面。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弱小,如此不堪一击。双手环抱膝盖,柴荣把头埋低蜷缩着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时间似乎总是特别漫长,又格外短促——柴荣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缈的钟声。

是午夜青云山顶古刹的钟。听上去,就像是…一

对决开始的提示钟。

柴荣猛地站起来。四强对决——明天就要进行!

真的就这么放弃?

开什么玩笑!

他抬起手,袖子胡乱一抹,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黏糊糊的。当年下山去找武林高人们比试,全派上下围追堵截也没能拦住他!若因为这种不成体统的理由和这样下作的机关就打退堂鼓,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柴荣扶着金属墙站起来,又在上面探索着,这里敲敲,那里叩叩。黑暗剥夺了他的视力,却让其他感觉更加敏锐—一不多时,他就发现,围绕四周的是一块整铸的大铁块,非但没有机关,就连透气的缝隙也只在无法触及的天顶上留下了四五道而已……

“哎!”柴荣撇撇嘴——他金蝉脱壳的逃跑功夫在青云派中久负盛名,楚宇自然不会不知道,于是这次索性来个全方位密封金钟罩,不给他任何脱身的机会。

“可是……”柴荣蹲下身,摸了摸脚下的地——住了这许多年也没挤出钱铺砖,雨天总是格外阴湿,平日里对它多有抱怨,如今却陡然可爱起来——柴荣笑了,“掌门师兄,我虽不善飞天,却还颇能遁地啊!”

说着,他在散了一地的木料中摸出一条桌腿,向着正下方被踩得夯实的泥地用力抡下去。

遁地。说得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尤其对决就在明天早上辰时一刻——从现在算起,也只有不到四个时辰。

柴荣只恨自己思维笔直,竞蹲在地上傻哭许久,若是因此耽搁对决,岂非抱憾终身?

思及此,他一刻不敢停歇,加快手上的动作飞似的挖着。

四周很黑,只有天顶上的通气缝漏下一点稀薄的月光,就着这点微光,柴荣小心翼翼地确认着挖掘的深度和方向。

铁屋内几乎是个封闭空间,无比闷热,不多时,柴荣便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他停下来,抓起放在床下的水一通乱灌,正想多喘几口气,可抬头一看天光,疑心外面已经很亮,便又迫不及待地继续深挖下去。

汗水从他的眉梢、脖颈滚落,开始是一滴滴的,渐渐便汇成细流,一条条蜿蜒着,像热带雨林里缠绕大树的绞杀植物吸走他的气力。纵然他平日锻炼充分,体能丰沛,也无法阻止那一波波越来越清晰的、从手臂、腿、腰腹、后背和肩膀袭来的酸疼……

缺氧。撞击的眩晕再次袭来。他开始感到气闷。每次抬起手臂,都比上一次更加吃力,留下的刨痕也总比上次要浅一些。

耳边响起“嗡嗡”的声音,像是情人酥骨的呢喃:“放弃吧,别折腾了,歇歇吧,多累啊……”

柴荣用力甩甩头,牙关一紧,将舌尖咬出一个破口,尖锐的刺痛让他稍许清醒一些。他不敢放过这样的时刻,忙又举起桌腿不断地向下挖、挖、挖……

房间里的土堆积起来。挖掘面越来越湿,也越来越松。终于,挖掘的方向由向下,变为平直,又变为向上……

终于,在满手的老茧被磨得变成新生的水泡时,柴荣看到极近的地方透出明亮的阳光。

他手脚并用翻钻出来,用力地吸几口大气,支着被磨得只剩下半根的桌子腿站起来,一拐一拐地向比武场奔去。

眼看辰时就要到了。

禁军预备役派出的弟子杨鹰早巳衣袂翩飞玉树临风地站在场上,四周堆满人头攒动的观众,担任裁判的长老们陆续在场边就位——唯独万众瞩目的另一主角柴荣,却还迟迟不见踪影。

“喂,老头。”杨鹰朝看上去年事最高的一位裁判扬了扬下巴,“若是他赶不到,便算我不战而胜了吧?”

裁判心照不宣地点点头——他手边倒计时的沙漏早已提前开始流淌。

“不战而胜个鸟!”

杨鹰得瑟的笑容未能保持三秒,便被旱地拔雷的一声怒吼劈僵。

杨鹰转头一看,山路那边一个土黄色的人形迎着风狂奔。他衣冠不整,混乱肮脏,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沾满泥土,脸上还糊着灰黑色的不明物,手中举着半截木茬子,活脱脱一个从深山老林里蹦出来的野人。

比武场内外一片哗然。大家都疑惑地死盯着那人上下打量:这谁?

跑得近了,才认出是柴荣。

于是哄的一声,全场爆笑。

“他是来搞笑的。”

“就爱闹这种幺蛾子。”

议论声纷纷地传开去。

杨鹰不屑地翻个白眼,转过脸。

“柴堂主。”裁判长老哭笑不得,“您就——这样来啦?”

“怎么?”柴荣斜倚在那秃木棍上,一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这武林大会是青楼不成?还‘衣冠不整恕不接待’啊?”

“呃……”裁判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讪讪地另寻话题,“您的武器呢?”

柴荣指了指支撑自己的残桌腿: “就它。”

然后,柴荣和杨鹰联手为满怀期待的围观群众献上了本届武林大会以来,最诡异的一场对决。

杨鹰装束齐整,武器精良,双目炯炯,准备万全;柴荣衣衫褴褛,一上场便体力不济,动作迟钝,摇摇欲坠。

杨鹰如台风过境,来势汹汹,步步紧逼;柴荣像刚破壳的雏鸡,连路都走不稳,看似随时都要跪倒下去。

可柴荣坚信自己的实力较对方高出不止一点,只要磨到对方疲累,便能轻松取胜;杨鹰也觉得柴荣已是强弩之末,不多久便会自己倒下。

两个人各有盘算,都不肯放松。对决很快进入僵局。

杨鹰身边剑气生风,随手一指,柴荣身上便是一道浅浅的血痕。

柴荣的桌腿……初看仿佛只为支撑之用,偶尔举起乱打一阵,根本算不上武器。周围观众笑柴荣的别出心裁,可又不得不为他暗捏一把汗。

五十招过后,众人悬着的心渐渐放下,那木棍看似僵死,关键时刻却哪儿闹心出现在哪儿,一晃神便看它不见,转眼又从难以想象的方向钻出来,竟将杨鹰的致命招式格的格,挡的挡,化去大半。

问题是,杨鹰的剑到底也是削铁如泥的高级货,一条半路出家当武器的桌腿在它面前,简直像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几次对磕之后,半条桌腿变成了两根短棍,又变成三支连环钉,再变成六七颗飞弹……

忽然,那六七颗飞弹像被鞭子抽了似的猛地向杨鹰上中下三路齐齐飞去!

“切!土老帽,还想翻身?”杨鹰讥讽地一笑,剑身一长,木弹纷纷化作木屑,漫天飘飞。

说时迟,那时快,柴荣趁着木屑模糊视线的瞬间,紧逼两步,贴上前去,掌拳齐出!

杨鹰躲闪不及,被拍得飞了起来,在空中打了个滚,才重重地摔落地下。

柴荣有一刻迟疑,最终还是退回来,原地摆了个守势,等杨鹰站起来。

杨鹰支起身,掏出折在袖子里的手帕擦嘴角边的血痕——谁都没想到他竟在瞬息万变的武林大会比武场上做出这般茶馆里消闲的动作,一时都愣了。

更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是:“脏死了,乡巴佬别乱碰我衣服啊!”

场内外无人不目瞪口呆—一杨鹰竟没有趁这个机会反击快攻,而是不断低头拍打衣服上被柴荣盖上的黑手印。

柴荣眨眨眼。是了,杨鹰一直只是远远地用剑尖刺、拨、挑,从来不近身对抗,若非如此,体力空虚如柴荣者,即便意志再坚强,也不过可以死撑防御,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还有思考对策与反击的余力。

他怕的难道是……既然这样便好办了。

柴荣扬眉一笑,清清嗓子,对杨鹰高声道:“我要攻过来了哦!”便一搓地,把目己像一大包生活垃圾一样丢了过去。

杨鹰吓得像小姑娘一样“啊”地尖叫一声向旁避开:“好臭!不要过来!”

柴荣意外地摸到他的七寸,士气大振,连累也忘了,灰黑泥泞的脸上露出两排明晃晃的大白牙: “我衣服脏,身上臭,三年不洗澡,五载不刷牙,跳蚤股间养,虱子头上长……”念着自编的顺口溜,扭着节奏一路跳舞一般攻过去, “你若碰到我,保准就传染!”

杨鹰的脸都扭曲了,毫无章法地四处闪避:“别碰我!好恶心!呕!”

柴荣追得更欢“来来来,这位小哥,跳蚤虱子打包便宜卖,还送臭虫哦!”

杨鹰吓得剑都戳到了自己身上,痛叫一声,“嗖”地闪到一边:“喂!”他在背对观众的地方夸张地做着口型,“演得差不多对得起观众就可以了,赶紧认输下去啊!”

“认输?”柴荣还有点喘,可高昂的斗志让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就凭你?”

“不是早谈妥了吗?”杨鹰把声音压得更低, “打个几把就……”

“就什么就!”柴荣好容易逆转战局,看到胜利的曙光,加上体力眼看透支,求胜心切,根本不及分神细听, “谁和你这种洁癖娘娘腔谈?”柴荣哑着嗓子叫嚷着,拼尽全力向前冲去。

“咚”的一声,杨鹰避让不及,被撞出去,拍在观众席旁的树干上,喷出一口鲜血,滑落下来。

“嘿,小子!”柴荣追前一步,身体一晃走不稳了,只得支着膝盖边喘边嚷,“有种再站起来啊!喂……”

又是“咚”的一声——柴荣自己也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再睁开眼时,已是月上九霄。

柴荣发现自己躺在房间里。

周围的铁壁已撤去,被彻底翻过的泥土散发出清新的香气——这次武林大会,帮中房屋多半翻新做招待用,只有在山坳僻静处的这几间草房,保留着麒麟皮下露马脚的窘迫。

这样的窘迫却是最让柴荣习惯舒坦的。

暖白色的月光透过破洞的屋顶漏下来,洒在脸上,仿佛带着丝丝凉意让人熏熏然——柴荣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顿觉全身上下无一块肌肉不酸软,无一个骨节不疼痛,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与杨鹰死磕的场上——真是险象环生,若是对手强大些许,或最少有点干劲,自己早已扑了五六条街。

然而……柴荣仔细品味着对决的细节,总觉得有哪里并不协调。

是了!杨鹰的反应太消极了。即便他的实力的确略逊一筹,但若是一心一意地拼招式,自己未必能有胜算,可他多半只是点到为止,甚至摆个花架子就退了,竟是一副……等自己投降的样子?

“认输吧。”

“不是谈妥了吗?”

——对决时杨鹰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别再赢下去,到此为止吧。”

——楚宇之前的交代不合时宜地跳出来凑热闹。

两句话交叠在一起,互相拆解,组合,一些原本看不见的事实渐渐从迷雾深处浮现出来。

禁军预备役,富得流油,挥金如土;青云派,财政赤字,武林大会。

几个关键词组在脑海里高速飞转,互相追逐、碰撞……

我的师兄才没有这么软蛋。

不可能吧……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房间那头传来楚宇的声音,柴荣惊得猛坐起来,痛叫一声又倒下去:“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屋里只有稀薄的月光,柴荣看不清楚宇的脸,只听他向这里踱着,经笑道 “你当是谁帮你包扎的?”声音清朗,带着点戏谑调侃——正像熟悉的那样。

柴荣不由长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从回到门派见不到楚宇的那刻起,自己的心一直都是高悬着的。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楚宇在他床头坐下来。破旧的小床应声“嘎吱嘎吱”地响起,就像柴荣小时候夜半无法入睡,楚宇坐在同一个位置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一样。

“唔……师兄,你收入钱了吧。”

“是。”

“收了多少?”

“八万两。”

楚宇的音调虽然平静,柴荣却能听出音色上的颤抖——不消说楚宇,他自己也是心头一凉: “为了武林大会?”

“是。”

“师侄们也是为此让了?”

“是,”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就不明白,”柴荣咬了咬下唇,“预备役的这些家伙,就算只是在家中闲坐每月也能有五六十两进益,又为什么要来抢这个风头?”

“他们都是些拿不起笔、读不进书的,在上进好学的富家子弟面前自然抬不起头,老爹面上也不好看。混一个武林大会的高位回去,算衣锦归乡,再上禁卫军挂个名,一年少说能多混一千两,这样油水肥厚的美事那群蚊蝇还不像闻到屎味儿似的往上冲?”

“那你就由着他们吗?”柴荣的脾气又上来了,声音一大便震得自己胸腔疼,“把武林当成什么了?!”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许久,只听楚宇在黑暗里幽幽地长叹一声:“……我只是真的好想办个能在武林史上大书特书的武林大会。”

“为……”

“小荣。”不等柴荣问出口,楚宇便提高声音把话抢过去, “别人不记得,你当然不会不记得吧,十二年前,我们跟师父见世面——去武当派那个武林大会,看了许多想都不敢想的新异玩意、出奇招式,凑了许多自己都弄不明白的热闹,高兴得不得了——回来时,也是在这闯屋子里,师父说……”

“说想要在青云山上,也办一次那样的武林大会。”柴荣低声接道。

回忆像潮水一样浮上来,湿润了他的眼眶。

“是啊,办一次那样的大会。可我们申请啊,申请啊,却总是望尘莫及。你记得大师兄吧,为了攒钱,下煤窑去,便再也没上来;还有出海去,钱邮回来,人却没游回来的三师弟……”

楚宇哽咽了。

柴荣也觉得鼻酸眼热,接不上话。还有去大城市里做帮佣的四师兄,为了多挣点钱,兼了四五家的职,一天只睡不到三小时,最后猝死在工作岗位上;把好吃的都让给年幼的自己,营养不良未能挺过伤寒的小师兄……以及,一年前为了筹钱出门打杂工,从伙夫、农活、到掏大粪、倒马桶……只要给钱便无所不做的自己。

这样搏命,前赴后继,无非是因为大家心中都有同一个梦想:

在青云山上,办一次成功的武林大会。

那样就算是“大”门派。朝廷有专项补助,也能开门招徒收学费,门下弟子进各种武馆、镖局、给人当私人保镖,或是考六扇门、禁卫军,都要容易许多。

徒子徒孙们便不用像前辈们般,在江湖上处处受人冷眼,苦苦挣扎为生。

“但是申办总也不成……”楚宇道。他兑了硬生生咽下的泪水,声音变得蒙咙,像是春日清晨的薄雾。

便是他不说,柴荣又怎会不清楚,设备不齐全、居住环境差、没有足够的交通设施——拒绝的理由干变万化,但万般挑剔浓缩下来无非一个字:

穷!

穷!

穷!

“天渊派甩手放鸽子,好容易才有这天上掉馅饼的机会——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怎能怠慢?可准备时间只有一半,我派的底子又一穷二白,几乎所有的建筑不是要推倒重建,就是要彻底翻修,还要购置配件、马车、观赏树种、娱乐设施,忽悠小商贩来周边开店——到处伸手要钱,能怎么办?

楚宇的语气失去了一如既往的出尘淡定。

柴荣几乎不忍听,想要宽慰一下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艰难地抬起臂抚了抚他枯瘦的后背。

“我也觉得这事很恶心。´’不过须臾,楚宇便恢复了平静,可声音依旧是浸透盐水般的嘶哑,“我楚宇一生光明磊落,晴耕雨读,自食其力,不曾为权贵折腰。可年近而立,却要屈膝乞食……”他的语尾不能抑止地一抖,“每思及此,我便食不下咽。”

难怪他瘦得如此骇人。

柴荣的心揪起来,掌门师兄十三岁便在武林大会上以“天玄剑”闻名天下,自那之后未逢败绩——若不是出身青云派,他早能把武林盟主的交椅坐穿。他对后辈们耐心温和,故而派中如今都以为他是温吞水的老好人,只剩跟在他身后长大的柴荣知道这位师兄行事审慎、心高气傲,从不和跃入高堂的江湖混子多说一句话,亦不在风波里趟浑水、捞油水。

青云派没有软骨头的家伙,而在这其中,楚宇是脊梁骨最硬的一个。被迫做如此肮脏的交易,他该是怎样的难受呢?

而自己,非但不为他分忧,竟还怪罪他给他添乱,真是……

柴荣在心底默默抽了自己两个巴掌: “师兄,对不起。”

“不。”楚宇苦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是我太急,没有说清,何况,若我自己在场上,也会克制不住想要赢吧。”

柴荣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半晌之后方问:“那现在,我……应该退出吗?”

楚字抿唇,长叹口气,摇摇头:“若是你,出门下馆子,被敲了五倍于一般餐厅的菜金,回家却发现拉起肚子,可会善罢甘休?”

柴荣摇摇头。但凡有点脾气的,都会计较到底,何况…”

何况是像预备役这样作威作福惯了的官宦子弟。

楚宇又叹一口气: “你若不愿意,我便……”

“不。”柴荣捏紧拳,咬着下唇, “你是掌门,关乎青云派的荣辱——我去。”

八月初八。

如今,武林中已极少有人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孔方兄的腐臭一点点浸透武林大会;一如已极少有人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武林大会的决战之日定在谐音“发发”的八月初八。

正值盛夏,本就酷热难当,加上前来观战的各路豪杰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比武场围了个密不透风,再耐热的人也难免汗湿重衣。

可柴荣额上却一滴汗珠也没有。

旁人赞叹他内功深厚,自控得当,不愧是打进武林大会决战的高手。

他自己却知道,这不过是因为他很冷,打心底里深深地发冷。炽热的阳光烤在他的皮肤上,不过像一枚不起眼的火种落入了极地无边的冰霜中;躁动的蝉鸣,在他的耳郭里旋转成天鹅的引颈挽歌……

他站在场中,穿着对手提供的新衣,扎着对手提供的花腰带,戴着对手提供的镶玉软帽——看起来简直像个新科状元般威武抖擞。可再光鲜亮丽,也不过是一只供人嬉笑的猴子。

甚至连剑也不是他自己的。

剑柄上的木头赤裸着,黏糊糊的,不知是他掌心的汗,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没有剑鞘,剑刃和剑柄一样呆滞地暴露在空气中,迟钝的边缘凹凸不平,像是孩童糖蛀的牙齿。

对这一切,柴荣漠不关心。既然一定要输,那武器的优劣,又有什么区别?

但握着着光秃秃的剑柄,柴荣还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剑:用细丝整整齐齐缠好的剑柄;打磨了一次又一次,光可鉴人、轻薄锐利的刃——但凡见过他用剑的人,都要问他究竟是哪家店能把剑保养得这么好。

似乎很少有人相信,他这样一个性格暴烈毛躁的家伙真能平心静气地做好如此精细的事。

大概也很少有人相信,就是这个冲动好胜的柴荣竟真能接受一场必输的对局。

柴荣忽然很想笑,笑高谈阔论预测战况、你推我搡热烈下注的人——他们张望的未来就是自己手中的结局,这一刻,柴荣简直觉得自己是主导历史流向的命运之神。

他又很想哭。他喜欢胜利,喜欢对局的刺激,喜欢更快、更流利的剑法,这些,是身无长物一生孤苦的他短暂的生命中不多的亮色,而现在,都要被夺走。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

但他既不能哭,也不能笑,只能像木鸡一样呆呆地立在场中,紧紧地绷住心中的那根弦,生怕稍有不慎,心中好不容易立起的堤坝便会被汹涌的情感冲垮。

预定时间过了小半个时辰,柴荣的对手才施施然乘轿而来——大家都好脾气地等着,仿佛也并没有人记得超时取消资格的事儿。

看到他的轿子行近,柴荣的脸黑了一层:那抬轿的脚夫赫然与柴荣穿着相似的衣装。

“哟,柴少侠。”轿子里的人被侍女扶着款款而下, “你今天的衣服真精神啊!”像是怕柴荣气不死似的笑眯眯地提醒。

男生女相,面善心黑,这人正是预备役中被称作“将军”的真正首脑夏侯旭。

“闲话少说,拔剑。”柴荣发话,提起手中的剑横在胸口。

“别着急嘛……”夏侯旭嘴上虽这么说,却先一步挥袖而上。

他的武器是两柄袖剑,比常用的剑要短得多,比起匕首却长而又直,配着他那高档丝绸缝制、色泽艳丽的宽袍长带,称得上是飘然善舞,缤纷炫目——不多时,围观群众中已爆出“真如公孙大娘在世”、“剑器无双”的纷纷赞誉。

柴荣冷笑。

真是天下定而武人死。如今这样华而不实的剑技竟也能得此谬赞了。要知道,临敌对决最重要的是实用,夏侯旭的剑法,为了好看特地穿着碍事的广带长袍不说,还常要将手足伸到全无必要的位置,一个招式里往往有四五个破绽,对于柴荣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手来说,简直比杨鹰还要不堪一击。

他不堪一击,柴荣却连正经的一击也不能使出。

这场对决,变成柴荣与自己的战斗,他发现,原来输也是这么难的事情。要拼命压抑自己内心的求胜欲,要避免戳到夏侯旭那满身破绽,还要摆出激战正酣的架势—一为给杨鹰的事情赔罪,柴荣答应师兄,这一场一定“输得好看”。

夏侯旭完全不体谅他的辛苦,大抵心中有了必胜的保证,胆气十足,一路张牙舞爪,错漏百出地攻过来。

只可惜,不合时宜的衣服把炎热的残酷加倍,不过一盏茶工夫,他额头、鼻尖上便纷纷涌出油油的汗珠。

支撑他出招的,最初是糟糕的技巧,继而是不足一提的蛮力,不久之后便只剩下世家子弟的骄傲了。

风起,吹鼓硕大的衣襟。

夏侯旭连忙吸口气,妄图稳住身形,却来不及了——他下盘功夫本就不稳,这下更是如狂风中的落叶一般被斜带出去,向柴荣剑刃上撞……

这样还能输?柴荣的喉结上下一颤,用力咽下口水——这可怎么办?

无奈之下,他只得慌忙挪腾闪躲,好容易才管住自己的脚没有下意识地顺势踹夏侯旭的命门,转过剑尖,别扭地接一个“啸天龙吟”,举剑拔地而起,堪堪避过,却不小心“哧啦”一声,把夏侯旭的衣袖划破了一条长口。

仿佛富人都难免有些怪癖,杨鹰如此,夏侯旭亦然。只见他登时柳眉倒竖,二话不说举剑向柴荣咽喉刺去。这招带着盛怒,剑气凌人,速度极快,更糟的是,柴荣只想着如何不伤到他,如何让他赢得体面合理,全不防备,只是凭本能感到杀气袭来,举剑一格——一“咔”的一声清响,残剑断成两半。

柴荣只觉虎口生疼,心下一惊,连忙一点地,向后撒开一丈。

夏侯旭红了眼,也疯了般扑上来,手上的两柄怪剑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朝柴荣上下要害奔去。

风更猛。

猛烈的风将夏侯旭吹得颠颠倒倒,反而让他的招式更加捉摸不定。

柴荣的心犹如掉进冰窟窿一样,只能挨打,不能反抗,所有以攻为守的招式全都不能用,一面躲避对方的杀招一面还要保护对方不受伤……

真是旭君虐我千百遍,我待旭君如初恋啊!

在剑客心中,求胜与求生本是如影随形。现在没了求胜的心,柴荣发现自己连求生的心都变得淡薄,这场对决,旁人看来险象环生,可在他心中,已成了一句剌耳的笑话——一生中,他从未如此充满幽默感,也从未如此接近死亡。

“唰”、“嗖”、“咔”数声响过,转眼间,柴荣的身上多出几道深深的伤痕,皮开肉绽,鲜血像泉水般潺潺而下,顿时浸透衣衫——柴荣似乎并没有觉得疼,只是固执地挥舞着手中的剑,像是上古的巫医跳着某种祭神的舞蹈。

一阵嘈杂之后,众人把目光重新投向楚宇。

楚宇握紧拳,提高音量朗声道: “他们在武林大会中,主动输给禁军预备役的弟子,以此为帮会筹得五万两资金,才使武林大会能成功地举办——要知道,他们每一个都有问鼎武林大会榜首的实力,可他们,却为帮会放弃了个人的名利。因为他们都明白,武林大会成功举办,获益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整个帮会!”

楚宇停顿片刻,接着说:“现在,北斗堂主一意孤行,要在武林大会上获胜,全盘颠覆这个计划。这不但会暴露内情,将我派卷入丑闻之中,而且还将使整个门派背负庞大的债务——这便是我们召集帮内紧急集会的原因,希望借大家的力量,阻止他这个疯狂的念头。”

一席话说得理据清晰,令人信服。台下的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纷纷点头。

楚宇偷偷松了口气,走下讲台,向柴荣做了个“请”的动作。

柴荣苦涩地一笑,钉在原地,并没有动:“我的年纪比这里大多数人要小,叫我‘师叔’的多半也觉得我还是孩子,毛躁爱惹事吧。”

人群哧哧地笑起来。

“我的确毛躁爱惹事,我还年轻气盛,爱掉链子,不能瞻前顾后。不拿剑的时候,我还是个威武不得不屈、富贵不得不淫、膝盖软得不得了,随时可以下跪的没用家伙—但我最起码明白,”他猛然抬起头,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膛,“我来习武,就是为了能站着!我每天辛苦练习,流汗、吃苦,手脚都是老茧,不是为了跪下来给高富帅当踏板,而是为了站着,为了以后也能站下去!”

室内骤然安静。

柴荣用力地吸了口气,吸得胸腔和腹腔都一起鼓起来,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叫嚷道: “我们的江湖,不是这样的江湖!”

连稍重一点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很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楚宇又是一声长叹,站起身来把投票用的小木牌掷入计票用的密封箱里。

青云派举办了史上最盛大的武林大会。

并且在大会上一举夺得最后的优胜。

这一切,似乎在开始之前就已注定了。

尾声

正是九月初一,秋老虎的天气,阳光甚至比盛夏还要毒辣。

新科武林大会最终胜者正在这样咬人的阳光下,一步一步地拉着纤。

“看吧。”他的掌门师兄揶揄他,“叫你让一步,你非要争,这下好了,身上的债务比山高,奔涌的利息比黄河深——白给的五万两银子不要,非来赚这一时辰才给两串铜钱的工钱,什么脑袋。”

“是、是、是。”胜者并没有被激怒,而是调皮地笑了,“我也觉得我脑子被门夹了。可师兄你若是那么明白,为什么和我一起来拉纤了?”

“唉……”他的师兄长叹了一声。

“为什么在我的剑鞘里,换上掌门的青云剑呀?”

“唉……”他的师兄又长叹一声。

“为什么三百八十一个投票人——包括你在内——支持的全是我呢?”

“唉……”

他的师兄只得再次长叹。

他们背后,议事厅里的熟悉脸庞们赤裸着身躯,倾力向前抵住纤绳,整齐地排成一列,队伍很长,很长。

劳动的号子响起来,咸津津的汗滴进土里,他们胼手胝足地拉着自己背上庞大的债务。

但到底,这债务没能压垮他们。

一如这江湖,没有被压成另外一种模样。

站在一旁的青云派弟子们脸色都变了——那是青云派入门的“云端十三式”。

夏侯旭唇边挂起冷笑。这样基础的招式,但凡练过三五年武,有谁不能轻易破解?在这样重要的对决中使出,简直是寻死!

唇角扬起六十度,夏侯旭的剑刃横向柴荣颈边的大动脉。

“轰隆——”就在剑刃将要触到柴荣的皮肤时,惊天动地的巨响震撼天地。场上根基较浅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平定心神,暴雨就铺天盖地地浇下来。

夏秋之交的天气,总是让人措手不及。等看客们匆匆拆下外套盖住头,擦干眼前的水,才看清:夏侯旭的剑已吓落在地,他也不屑捡,生怕被雨淋湿,早已躲进轿子里。接着,评判席中有一个太监般不男不女的声音传来: “对决暂停,择日再比。”

柴荣像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在倾盆大雨中舞着剑。云端十三式的三十九种变化被他细细拆解,竞也颇有看头。

迫于雨势,看热闹的人散去大半。留下的,多半都是能看出门道的。场上安静下来。只有“唰唰”的雨落声和柴荣那半截断剑发出的轻吟—一那声音轻如柳絮,细如蚊足,却幽然不绝,如泣如诉……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三十九般变化才演完。

柴荣深吸口气,猛地大喝一声,将断剑向地下甩去。

剑身无声无息地没入土中。

“柴少侠。”

一双道鞋出现在他低垂的视线里。

柴荣抬起头,雨水模糊着他的视线,蒙咙间,他看到幼时把自己虐翻在地的武当掌门。

“道长。”柴荣苦笑, “你也要来笑我吗?”

掌门一笑,弯下腰,把嵌入土中的断剑摸出来递给柴荣: “柴少侠,你的剑,本不是这个样子。”

“师兄,我做不到。”月夜,山间,小草房,柴荣低声说。

“你的意思……”楚宇轻轻叹气——自武林大会开办以来,他叹气的次数便特别多, “是要我去做?”

“不。”柴荣低着头静默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拾起头,“我们都不做——我要赢。”

“啊?”楚宇大惊,“师弟,你疯了?五万多两银子的欠款……”

“我去做矿工,去洗盘子,去考禁卫军,去押镖……”柴荣的声音低哑,却很坚决,“我还有徒弟,徒弟也还会有徒弟,总之钱能赚出来,但如果把剑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楚字不说话了。

两人无言相对片刻,柴荣又开口: “这样大的事,想必师兄也未必拿得定主意吧——不如,按祖师爷的办法来吧。”

楚宇皱眉沉思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是夜亥时,青云派七大堂堂主及属下执事、参谋并普通弟子代表共三百多人集中到议事厅,黑压压堆了一屋子—一不愧是江湖上人口最多的帮派,普通小门小户的剑宗刀宗之类总人数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么多。

人多,便有众口难调的问题。

大约五十多年前,楚宇和柴荣的曾师祖定下规矩:为避免帮内纷争,凡无法解决的帮内分歧,便召集各堂代表等开会投票解决。

现在人已到了。

楚宇与柴荣对望一眼,率先走上大厅正中的讲台。

“弟兄们。”他开口道,声音虽不大,却可以让最后一排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武林大会已近尾声,”他环顾室内,像一位君王扫视他的臣民,“想必大家都会认同,这次的武林大会就算不是史上最好的,也是史上最好之一。”

场下响起交头接耳的赞同声。

“为了这次大会,帮里每一位兄弟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其中的血汗和艰辛,只有我们自己清楚。其中,参加武林大会的几位堂主和高阶弟子更是劳苦功高——大家知道为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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